表小姐要出家 第8节
??秋芜奉茶,谢渺接过,浅浅啜了一口。 ??桌案上摆着一只紫铜瑞兽香炉,烟雾如蛇,细细袅袅,缭绕腾升。 ??定远侯夫人似乎忘记有外人在场,招来虹岚问了些话。虹岚附耳轻声汇报,半晌后,她抬抬手,慢条斯理道:“便这样办。” ??秋芜端着切好的水果碟子上来,柰果、蒲桃、甘棠与石榴籽,精致地摆成四瓣花状,俏俏丽丽的颜色拼在一起,十分赏心悦目。 ??“都是新进的果子,味道正好,谢小姐尝尝。”秋芜笑道。 ??谢渺抿唇一笑,“早知道夫人有许多好果子,我便不带柿子来献丑了。” ??定远侯夫人望向拂绿手中那篮澄红饱满的柿子,挑着眉问:“是你摘得?” ??她做这个表情时与周念南真当像极,然周念南是俊美顽劣,她却含万般风情,直叫谢渺看得一愣。 ??定远侯夫人见她盯着自己发呆,抚着脸道:“我脸上长东西了?” ??谢渺回过神,叹道:“我是在想,女娲娘娘好生偏心,将您捏得国色天香,对我们却是敷衍了之。” ??定远侯夫人听她语气真挚,心底颇为受用。 ??谢渺接回方才的话题,“柿子是我与两个婢子一起摘的,听闻夫人在此,便送来给夫人尝尝。我想着虽不是稀罕东西,但在清心庵结的果子,总归染了些寺庙香火。” ??定远侯夫人颔首,“说得有理。” ??拂绿适时将篮子递给虹岚。虹岚侧过身,对定远侯夫人道:“夫人您瞧,这些柿子比昨天三公子拿回来的更漂亮。” ??她将话头再次引到周念南身上,谢渺却无所动,笑言:“也有不好看的,都拿去做了柿饼,夫人若是喜欢,改天我再送来。” ??绕着柿子聊了几句后,定远侯夫人寒暄道:“我与你姑母有段时日没见,她最近可好?” ??谢渺眼中浮现融融暖意,“下个月是祖母的六十大寿,姑母正忙着筹备寿诞呢。” ??“那可是件大喜事,到时我要登门去讨杯酒吃。” ??“夫人若能来,祖母与姑母定然欢喜。” ??“我家小混球平时多受你崔二表哥照拂,崔老夫人的六十寿诞,我定不能错过。” ??一句半嗔半喜的“小混球”,不知包含了多少宠溺。 ??周念南真幸运,有个疼爱他的母亲。 ??谢渺撇开那点子羡慕,从善如流地撒谎:“哪有,我姑父常常说表哥太闷,多亏有周三公子在,不然成天只晓得读书写字,连门都不愿意出。” ??话便自然而然地到了崔慕礼这里。 ??定远侯夫人道:“你表哥在刑部当差,想必事务繁忙。” ??“是呢,表哥经常忙到深更半夜才回,我看他恨不得睡在衙署。”谢渺顿了顿,低声道:“夫人听说没,近段时间,京里不怎么太平?” ??定远侯夫人道:“怎么?” ??谢渺道:“我听崔表哥私下与姑父聊天,说是两个月前,京城郊外涌入流民,人数不可小觑。” ??大齐这些年天灾四起,先有蝗虫过境,庄稼颗粒无收,再是黄河溃堤,洪水肆虐下瘟疫泛滥,桩桩灾祸加在一起,周边百姓哀鸿遍野,民不聊生。家园被毁后,他们不得已背井离乡,一路向富庶地带迁移,有不少人便跋山涉水到了京城。 ??定远侯夫人对此早有耳闻,更在暗自盘算救助流民一事,便道:“他们失去庇护,颠沛流离至此,甚是孤苦可怜。” ??谢渺拧着细眉,道:“我原也这样想,但听表哥的意思,流民并不简单。” ??定远侯夫人半掀眼皮,“哦?” ??“崔表哥在刑部当差,往常处理卷宗,尽是些鸡毛蒜皮小事,极少有穷凶恶极之徒。但流民成群出现后,日日上报的卷宗猛翻了三四倍。有坑蒙拐骗的,有拦路抢劫的,更有直接入室行凶的……均是伤人劫财,吓人的很。” ??定远侯夫人用指腹摩挲着裙面上的绣花,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,“有这等事?” ??“嗯。”谢渺重重点头,说得认真,“想想也明白,流民吃尽苦头跑来京城,却见大家穿金戴银,生活富足,有心思不正者便起了歹心,想要铤而走险,不劳而获。” ??“听说,听说还有掳拐女子的……”谢渺不住绞着帕子,扭扭捏捏地道:“不怕您笑话,我白日听崔表哥说了这事,夜里便睡不安稳,故而来此休养。” ??少女失去淡定,轻颤的长睫泄露惧意,符合豆蔻年华的胆小多思。 ??定远侯夫人比她年长许多,想法更为宽容,“流民们本也有美好家园,因天灾陡然落难后,误入歧途亦是情有可原。” ??谢渺持不同意见,“夫人,流民做坏事或许有因,但对被劫之人来说,何尝不是天降横祸?他们的钱财也是辛苦劳作所得,难道只因富裕,便该遭此劫难?” ??定远侯夫人道:“你说得没错,然而为富仁者,总要推己及人,多担待一些。” ??定远侯夫人出身勋贵,有颗乐善好施之心,她怜流民生活不易,比起苛责过失,更愿伸出援手,帮他们度过难关。 ??谢渺顿时憬然有悟,“夫人说的对,苍生有难,我等亦当同悲。” ??天色渐暗,西风透门。 ??谢渺起身告辞,定远侯夫人派虹岚送客。 ??待人消失在门外,定远侯夫人略有乏意,靠在软垫上闭目小憩。 ??秋芜替她按捏肩膀,“夫人,您觉得她跟三公子有来往吗?” ??谢渺借着三公子的名义来探望,却从头到尾都不提他,要么是心机深沉,要么是真无瓜葛,纯来礼貌拜访。 ??定远侯夫人不置可否,反问:“你觉得她如何?” ??秋芜笑道:“气度尚可,不像小门小户出来的,难怪虹岚要引她进来。” ??定远侯夫人道:“唯独胆子小了些。” ??闻言,秋芜神色踌躇,道:“夫人,关于布施一事,奴婢以为……” ??第8章 ??拂绿紧跟谢渺身后,待离素心院远远、远远地,再无旁人时,失态地一把抓住了她。 ??她白着一张俏脸,结结巴巴地问:“小姐,您、您、您刚才编得假话,不怕被戳穿吗?” ??什么“表哥太闷,多亏有周三公子在,不然成天只晓得读书写字”、“我听到崔表哥私下与姑父聊天”、“听表哥的意思,流民并不简单”、“我白日听崔表哥说了这事,夜里便睡不安稳,故而来此休养”…… ??苍天啊,大地啊!小姐何时与二公子那般熟稔了?这三年来,他们见面次数屈指可数,二公子贯来客套疏离,多余的话一句不说,更不提谈论庶务!什么事务繁忙、流民闹事、夜里睡不安稳,小姐怎么张口就来? ??“什么叫做假话?”谢渺似笑非笑地睨着她,“最多也就是半真半假。” ??关于崔慕礼的当然全是假,关于流民的全是真。 ??前世此时,流民确实已开始闹事,却被京兆府封锁住了消息。京城的繁华安宁竟让区区流民破坏,要是传出话去,京兆尹的脸面何在? ??然而纸包不住火,流民最终引发动乱冒伤定远侯夫人,一片哗然后,此事相关的所有官员都被革职,抓入刑部大牢的人没有五十也有三十。 ??繁花簇拥下的溃烂仍是溃烂,除非刮骨疗毒,否则如何清除跗骨之疽? ??谢渺之所以知道的如此清楚,是因为崔慕礼协办此案表现出色,得到了圣上称赞,从六品主事升为五品郎中,随后十年间哪怕遭遇挫折,也抵不过他遇佛杀佛,逢祖杀祖,一路晋升至大齐最年轻的右丞相。 ??说来好笑,众人都被崔慕礼的外表所蒙蔽,以为他是谦谦君子,有翡如玉。但用脑子想一想,他若真尔雅无害,又怎会拒入翰林院,在三省六部中,独独选了刑部入仕? ??能在刑部有所建树之人,个个心性沉密,城府深阻,手上更是沾满鲜血……崔慕礼亦不例外。 ??罢了罢了,那些人,总会知晓他的厉害。 ??“小姐!” ??见谢渺一副出神的模样,拂绿心急如焚。她怕定远侯夫人会识破小姐说的假话,怕崔二公子知道后会翻脸,怕小姐会受到他们二人的责怪。可事已至此,后悔着急有用吗? ??拂绿逼迫自己快速冷静,寻找应对之策,“奴婢待会就下山去找二夫人。”二夫人自小疼爱小姐,即便小姐犯了错,二夫人也会站在小姐这边……顺便再帮忙劝劝小姐就更好了! ??谢渺抿唇笑了笑,反手握住她,“拂绿,不用担心,我不会有事。” ??她语气平松,眼神笃定,“相信我。” ??狂跳的心脏逐渐被安抚,拂绿缓缓点下头。 ??* ??巧姑人如其名,心灵手巧,一下午便领着揽霞做出许多柿饼。 ??谢渺与拂绿回来时,屋檐下已垂落根根红线,坠着颗颗柿子,如珠似帘,周遭都被映红几分。 ??素净的小院变得热闹而温暖。 ??巧姑举高手里的柿子,兴冲冲地炫耀:“渺姐姐,我今日做了足有五十个柿子,厉不厉害?” ??谢渺收回视线,笑着轻抚她的头,“确实厉害,明日来吗?” ??“当然来!”巧姑笑靥如花,“柿子树还挂着一半果实,声声呼唤我来采摘呢!” ??待到饭点,巧姑赶着回去照顾祖母,急忙下了山。谢渺用过膳后,独自走进房间。 ??桌上燃着一盏篝灯,烛光茫茫,映出谢渺的脸,静谧中透着忐忑难安。 ??她不后悔去拜见定远侯夫人,哪怕不清楚后续会怎样发展。 ??定远侯夫人能否理解她莫名造访后的深意?能否躲过两月后的流民动乱?而她,能否用重生后的微薄力量,改写定远侯府惨烈的结局? ??她不知,可她想,总不能眼睁睁看侯府凐灭,变成二百八十三座冰冷坚硬的牌位。 ??* ??深更半夜,周念南醉气熏熏地回到素心院,倒头便睡。 ??醒来已是隔日正午,虹岚敲门请他去用午膳,周念南这才起来洗漱换衫,步履不稳地走向前厅。 ??秋芜递给他一碗醒酒汤,“三公子先醒醒酒。” ??“我……嗝。”周念南还未说话,先打了个嗝,一股酒气扑面而来。 ??定远侯夫人用绢子掩鼻,嫌弃地推开他,怒其不争地道:“天天就会喝酒斗狗,你何时能学学崔家慕礼,不说考个文状元回来,只一个武进士都成!” ??“母亲此言差矣。”周念南单手支颚,星眸半阖,浑身懒洋洋,“功名利禄皆是欲念的爪牙,我堂堂定远侯之子,无需……嗝,无需张牙舞爪。” ??“这是什么邪门歪理。”定远侯夫人瞪他一眼,“慕礼的祖父是天子太傅,父亲是吏部侍郎,出身一点不比你差,人却比你奋发许多!” ??周念南连灌几口醒酒汤,脑子稍稍清明,“崔二胸有丘壑,虚怀若谷,自然比我优秀。”说着忽地神情一正,无比认真地建议:“要不然,改天我去找崔太傅与崔侍郎,让他们借崔二给您当几天儿子,给您过过瘾?” ??这说的又是什么浑话! ??定远侯夫人瞪圆美眸,一旁的虹岚与秋芜偏头偷笑。 ??“你个小混球,天天只晓得气我,等你父亲和兄长姐姐回来,我非叫他们教训你一顿不可。”定眼侯夫人甩开帕子,恨恨地道。 ??周念南眉梢一扬,愈发玩世不恭,“母不嫌子丑,我就知道母亲舍不得我。”连忙夹一筷豆腐丸子到她碗里,嬉皮笑脸地道:“母亲多用些饭菜,若是瘦了,父亲回来才真要收拾我。” ??想起丈夫,定远侯夫人脸上的笑意如涟漪般层层漾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