分卷(110)
一个明艳,一个冷锐。 截然相反却又无比契合地重叠在一起。 不顾世俗,也不在乎仪礼。 何须掩盖爱意? 血雨越下越大。 不知名的山林旷野消失了,布满层层净莲的湖泊向下陷落,纯白,粉红的莲花被岩浆烧灼,三三两两的提灯萤虫被黑雾吞没;走荒人驻扎过的旷野,泥石洪流吞噬了马车边的篝火;陌城的城墙崩塌了,人们哭泣着拥抱在一起,向后退守。 可地覆天翻,他们还能退到哪里? 千人万人正在死去。 你们还不动手?!侥幸未死的天神朝下厉声喝道,他已经坠魔了!再这样下去人间就要变成第二个大荒! 风花谷女剑修不忍偏首,无定禅师低叹垂眸,陆净下意识望向自己的兄长,迷惘得又变回了当初练武场爱哭的孩子朝城之外,山脉正在扭曲开裂,地火汇聚成红河,咆哮着奔涌向四面八方。 陆沉川向前走了一步。 又停了下来。 月母忽然笑了。 她染着血的指尖覆盖在唇上,说不出的妩媚,也说不出的嘲弄,她吃吃笑问:你现在坠魔了,他若醒了,是杀你还是不杀?师巫洛不回答,她笑得越发厉害,几乎是前仰后合,哈哈哈哈要不要来赌一赌? 陆净回头看她。 入魔的明明是师巫洛,可她疯得不相上下。 月母在血雨中巧笑嫣然。 笑容妩媚如淬了□□的浓蜜,也如盛开在无望地狱的妖花,带着那么浓的怨毒和那么重的哀意。 来赌呀,她眉眼皆笑,言语如刀,赌看看,他醒了,会不会坐观人间毁灭?会不会再为你死一次? 陆净呆愣在原地。 他终于明白月母笑容里的悲意来自哪里,她疯癫得彻底,却又清醒得彻底,比所有人都更早看到故事的死局你救他又有什么用?他能看你去死?他能看人间毁灭?你救他,不过是让他为你再死一次。 越相爱越淋漓,越逃离越死期。 不要再说了。 陆净捂住自己的耳朵,慢慢地蹲了下去,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。天道正在崩塌,十二洲正在毁灭,千人万人正在死去,老人孩子,男人女人他们或许真的应该像狗屁天神说的那样,出手制止师巫洛。可今夜前尘尽现,负了神君那么多年的苍生,又该如何铁石心肠,才握得起刀剑? 洛施主 无定禅师开口,想说些什么,又说不下去,最终只能合掌,低低道。 阿弥陀佛。 佛陀不渡不渡痴狂,不渡悲苦,不渡妄我,不渡和尚嘴唇嚅动,他望了望朝城中心,大恸大哀,忽然摘下手腕上的明净子,掷之埃尘。 师叔! 历战所余的几名红袈僧惊呼。 不渡和尚好像什么都没听到,他朝丹华木底合掌三拜,然后一跃而起,一边大笑,一边奔向被瘴雾吞卷的陌城。每一步踏出,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金色佛印,每一步踏出,本已剃净的头发就生出一寸,身形就高大一分。 他披头散发,赤足狂奔。 一路狂奔,一路狂歌,赫然如金身陀相。 痴狂难说,悲苦难脱,妄我难着,佛不渡我! 千里狂奔过,陌城出现在视野中。 城门已然在地震中彻底坍塌,黑瘴涌进没有退路的城。走荒人与城民不断向后退,有城民哭泣着,与走荒的流民手拉手向后退。也有城民嘶吼着,将走荒的流民踢踹着向前推,人如野兽,也如仙神。 一只金灿灿的巨掌从空中落下,将所有以他人为盾的野兽抓起,掷向汹涌而来的黑暗。 百丈高的金身佛陀在城门前落下。 佛陀面如魔,展臂高如墙。 我渡憎来,不渡厄,我渡劫来,不渡佛! 世间苦果,贪痴苦厄。 归丁年的冬末,不渡披发成佛。 狂歌远去,前所未有的披发佛陀远去陌城,朝城只剩下一干难脱苦厄的仙门俗人。陆沉川去看自己最小的弟弟,却发现他不知何时站起身,擦干眼泪,一声不发,与半算子一起,朝离朝城最近的其他城池赶去。 两人并肩,消失在黑暗里。 恍惚间,陆沉川仿佛看见有一名温婉的女人行走在他年少的弟弟身旁。 是您么?娘。 他在心底轻声问。 您觉得十一做得是对的吗? 陆沉川仰面苦笑,天空中不详的黑云聚集堆叠,仿佛要塌落向人间,云中的天神之城台阶向下滴血可这不是江湖义气,是十二洲的芸芸众生啊。 侥幸未死的天神在云中徘徊踌躇。 祂们隐约察觉师巫洛的状态十分古怪,可谁也不敢第一个出手,只能朝人间叱喝,寄希望于仙门。 然而,仙门迟迟未能动手。 你们疯了吗?!天神不敢相信,你们想拖整个十二洲的人一起 祂的声音戛然而止。 嗒。 有人重登天梯。 苍白冷俊的黑衣男子横抱起披盖大婚新衣的少年,带他一步一步,自人间走向云间。 天神们缓缓后退。 师巫洛没有握刀,只是沉默踏过一重又一重阶梯,所过之处,破碎的汉白玉恢复平整,蜿蜒流淌的鲜血凭空蒸发,漆黑的云层逐渐如雪,仇薄灯的红衣衣袖娓娓垂落,与他玄黑的袖摆重叠。 月母忽然不笑了。 她漠然地看着师巫洛带仇薄灯走出淤泥,重归云中,一言不发。 四下俱寂,唯有天神战栗。 红衣步步逼近,少年的眉眼越来越清晰,唤醒根深蒂固的恐惧和记忆神君,真的回来了。 终于,有神再也承受冥冥中的压力,连自己也听不清地大喝一声,猛然拔剑,化作一道流光,朝师巫洛奔去,一剑刺向他怀中的人。师巫洛没有止步,甚至没有抬眼,流光就在半空中定格,然后陡然炸开。 炸成一蓬血雾。 一缕干干净净的辉光自雾中飘出,落到仇薄灯身上。 余神皆骇,皆化流光,四散奔逃。 师巫洛抬眼,眼眸在银灰与深黑之间急剧变幻,最终定格在漆墨。 落。 他轻声说。 近两百道流光陡然定格,下一刻,步上先前那一位天神的后尘,仅有寥寥二三十道流光强行挣脱,黯淡远去。 两百道清辉自四面而来,悄无声息地落到仇薄灯身上。 而师巫洛踏上最后一重天阶。 云海之上,宫阙尽碎,却有一座无与伦比的白玉宫殿拔地而起,巍峨耸立。白玉宫殿重现时,朝城中的月母,烛南海上的牧狄,还有十二洲更多地方更多的妖与神,全都无声无息地落下泪,不知自己是悲是喜。 一路前行至此,师巫洛终于停了一下。 衣衫猎猎。 他气息前所未有地强大,身形却也前所未有地诡异,仿佛随时就要崩散,而人间大地,川沉成河,海起成桑,一片混乱九万重阶怎么如此短暂?短到一息即过。而门阙到君座又怎么如此漫长?长到难以抵岸。 师巫洛低垂眼睫,穿过殿门。 立柱投下间隔倾斜的光与影,殿阁外有琼花在云中盛开,清风吹卷红白两色的花瓣。黑衣的男子在神君惯倚的软塌前半跪下,替神君最后一次整理好衣摆,还想替他挽好长发却已经来不及了。 木梳从指间跌落。 师巫洛怔怔凝视仇薄灯。 我爱你。 他说。 我爱你,但你不要爱我。 他伸出虚幻的手,点在仇薄灯的衣上,红衣刹那成白雪,不染一丝埃尘。尔后向上,一点一点,擦去少年眼角的命鳞与朱泪,连同所有沉重而又无法挣脱的过往。 不要再被天地所囚,不要再被苍生所困。 你生来自由。 指尖停留在少年眉梢。 师巫洛轻轻笑了,他生得太过冷锐,此时却温柔得不可思议,与天底下所有情钟恋人的年轻人没有任何差别。 此后千年万年,天地与你 无关。 指尖颤抖,最后二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,仿佛言语的能力忽然就消失了。师巫洛闭了闭眼,起身走出宫殿。 他走到天阶上,俯首向人间。 这一天,不论仙凡,不论妖邪,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来自天地的声音。 森寒冰冷。 神君安好一日,人间存在一日。 若神君不在了,那就苍生尽作劫灰吧。 无定禅师轻轻合掌。 对苍生冷漠憎恶至此,天道又如何不坠魔? 悲也叹也,皆因果。 龟裂的大地缓缓愈合,崩塌的城池重新建起,被黑瘴吞没的萤虫再次飞舞,净莲又一次在湖面亭亭玉立师巫洛衣摆飞扬,身影渐渐淡去,罪深孽重也好,左道邪途也罢,他都无所谓,可他得给仇薄灯一片阳光明媚的栖身之地。 他的神君啊 他的娇娇。 最后一处地火被压制,师巫洛身形忽然散去,又强行重聚。 他还想再看一眼 就一眼。 你骗我。 忽然有人低低地说。 师巫洛猛然回身。 本不该在这个时候苏醒的仇薄灯站在白玉宫殿中,隔着立柱的光与影,与他遥遥相望。长风漫漫,吹得洁白的衣袖飘飘扬扬。 仇薄灯越过光与影,脑海中乱糟糟一片。 他总觉得他的阿洛很傻很好骗,可怎么也没有想到,会有这么一天,好欺负的傻子不声不响抢先一步,精打细算,事无巨细地骗他他只察觉到了大荒的动静,只察觉到了阿洛想要登天梯,却没能察觉他入魔的痕迹。 是从为他点下命鳞开始,还是在更早之前? 不知道。 笨拙的傻子骗过了他心思难猜的恋人。 你骗我。 太多的话,太多的思绪,最后能说的却只有这么一句。 答应了会不再受伤。 你骗我。 师巫洛仓惶伸出手,想要触碰他,虚幻的手指却穿过了他的脸庞。 一枚夔龙镯当空落下。 天地浩渺。 第119章 我以赤诚爱天地 天道消散了。 怀宁君说。 他远眺人间, 隐约看见云中的白玉宫殿。他忽然就明白了,其实他进多少次鱬城幻阵, 点明多少真相都没有意义,答案从一开始就清晰明了。有些迷宫,能走进去的注定只有一个人,不会再是其他的谁或谁。 许久,怀宁君收回视线,越过纵横交叠的尸首,拾级而上, 要登上最后一重塔。 一柄金刀从天而降。 三千飞舟在千钧一发之刻赶到黑云汹涌的不死城,身披银氅的山海阁弟子毫不犹豫地追随红妆女子纵身跃下。刻有画梁的金刀插在台阶上,如一条最后的凌厉分界线,人间在上, 幽冥在下。 大火熊熊燃起。 烟画棠自火中笔直走出,素腕提金刀, 罗裙如初嫁。 怀宁君停下脚步,烟画棠杀意淋漓,他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:你知道我怎么说服月母的吗? 烟画棠拔出插在石阶上的金刀。 横握。 白袍渐成银甲, 怀宁君仰起头, 瞳孔印出飞扬的火星。或许是烛南浩劫时, 左梁诗令他想到了某个人, 也或许是今夜的一切都太讥讽了,嘲弄得让他很想说点什么, 不拘泥于谁。只有一句话。 我告诉她, 他赌 火星盘旋, 俶忽明暗。 赌此后千人为我,万人为我, 千万人为我。 火光照亮怀宁君的脸。 大荒的幽冥被封印对这位昔年的白帝如今的荒君没有太大影响,今夜过后,再没有天外天,也再没有天道,人间将失去它的四极之南。或许他才是最大的赢家,可他却不见得有多么喜悦。 多伟大,多无私的一句话,可对她来说,应该是最讽刺的笑话吧? 怀宁君声音空远,仿佛相隔万里,在问云中的另一个人。 月母守凶犁土丘千万载,哪怕族人因仙门而死,哪怕再怨恨人间,都守下来了。因为她终究还是记得最初的约定啊,扶桑树上,曾经有蓝羽的女孩对白衣的神君允诺。允诺说,等东极建立了,她去守凶犁土丘吧。 她百年一复生。 她不怕的。 她抗住了瘴雾,抗住了万年的困惑,抗住了万年的孤寂,可她最后得到了什么?得到说,神君至死,眼中仍然只有凡人,只有修士,只有仙门。只有人可以依循他的步伐,那她守东极万载,到底算什么? 算笑话吗? 可她根本不明白,为什么会是千人为我,万人为我,千万人为我 怀宁君忽然放声大笑,猛然展开双臂。 因为他已经无路可走! 不是眼中只有凡人,也不是只有修士仙门,白衣提剑登不周山的神君希望的,是那个空桑啊。空桑已经碎去,无法回头,神已经不承认他了,妖也已经仇恨他了一生所求皆成镜月水花,他还能把希望寄托在哪? 无路可走,无法回头。 只余期望。 望仙门如我,仙妖两两相护。 望仙凡无分,仙人两两相爱。 望空桑虽然如梦,梦亦留余火。 望火燃不绝。 白凤唳鸣天地,狂风肆卷,森然万鬼从他背后汹涌而出,山海阁弟子齐声咆哮,拔出刀剑,迎向扑面而来的魑魅。烟画棠旋身,金刀化作纷纷扬扬的光芒,落向同样放声怒吼的荒使。 厮杀在最后一重高塔上爆发。 生与死的旋涡,只剩下白袍银甲的怀宁君独自大笑。 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神?